鸟儿早早地就把北戴河的天叫亮了。夜里做梦,仿佛是30多年前,我在野外做国土资源详査;又像是做宣传工作时,去野外采访地质人。一睁眼,梦像是跌入水里。
孟大虎老师叩门,他生怕我睡过头,耽误了乘车。
不到6点,早起的学生在马路边候着,有的边吃早点,有的还在打哈欠,直到上车,还睡眼惺忪。裴云鹏老师提醒大家,不能一上车就呼呼大睡,要注意观察车窗外的景象。
北戴河地质认识实习,是北地针对地学类大一学生修完《地球科学概论》之后设立的野外实践性课程,是北地学生首次接触野外地质工作(俗称“出野外”)。实习内容包括基础理论与基础知识、基本方法与基本技能。为此,学校设计了8条地质路线,意在增加感性认识,理论联系实际,激发学生对地质工作的好奇心,培养兴趣。
我在北地担任驻校作家这半年多,了解到大部分学生入校前并不了解地质工作。不少学生是抱着探寻地球奥秘的心理填报了北地,还有一些是在填报大学志愿之后,经调剂来到北地。我是“地质二代”。在地质队生活、工作了50多年,深知野外地质工作的艰苦与寂寞。望着一个个充满朝气又满脸稚气的学生娃,我不免担心:理想与现实往往存在巨大的差距, 被生活厚待的大学生,能受得了地质工作的披星戴月、风餐露宿吗?
在地勘单位,一条地质路线跑下来大概要五六天。因此,经常是天蒙蒙亮,三五个野外勘查人员就出发了,等天擦黑才回到驻地。北戴河实习,考虑到大一学生初次出野外。每天的出发时间均安排在清晨 8点之前。一般情况,午餐前可收队,最迟收队时间在当天下午3点之前。这与地质队的野外勘查工作相比,行程较短,劳动强度要弱很多。同学们回到实习基地,还能吃上可口的热饭热菜,待休息好了之后, 再整理野外地质记录簿(俗称“野簿”)。
鸽子窝公园,又称鹰角公园,离实习基地不远。因海蚀作用、海水侵蚀坚硬的岩石所形成的临海悬崖上,有一巨石形似雄鹰屹立,被称为鹰角石。鹰角石高20多米,过去常有成群的鸽子或朝暮相聚,或窝于石缝之中,因此得名“鸽子窝”。在这里,同学们可以了解北戴河地区的交通及自然地理概况;观察海蚀地貌和现代潮间带海洋地质作用、海洋生物、新河河口三角洲;了解沟壑、沙滩、波痕等的特征和形成过程等。
裴老师是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博士,来北地任教之前,曾在野外地质队工作 4年。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很像作曲家徐沛东,头戴一顶浅灰色的渔夫帽,帽檐随意向上卷着,给人平和之感,与我们地质队普通职工相差无几。他说,他很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。刚走上讲台的时候,学生们都叫他“裴哥”,现在变成了“裴叔”,未来也很乐意成为学生们的“裴大爷”。“裴叔”在课堂上有点儿严厉, 今天有几个同学没有跟上队伍,被他剋了几句;课间的“裴叔”则很友善,他让同学们放下书包,去海边感悟“大雨落幽燕,白浪滔天”的伟人气概。
“三角洲及沉淀物的特点”“波浪的形成” “罗盘的使用”“后方交会法定点”……公园里莺声呖呖,仿佛是在为裴老师的讲课伴奏。他讲课的时候,还伴有肢体语言,让我感觉他是在上一堂艺术化的地质课——“沙滩地质探戈”。不少游客停下脚步,举起手机拍照,有的好奇地凑近,聆听裴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解。负责接送我们的大巴司机李师傅说,他为实习基地服务了七八年,有时也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和同学们一起“上课”,虽然并没有真正弄懂“岩石的构造”“岩层产状”,却也记住了 “背斜”“向斜”“新太古代花岗岩”等专业名词。
柬埔寨留学生霑志民听得认真,记得仔细,却皱着眉关。霑志民告诉我,他哥哥毕业于北地。受哥哥影响,他也想成为一名地质人。不过,柬埔寨的大学几乎没有地质专业,于是他也来到了中国。霑志民说,中国汉字太难学了,与柬埔寨的高棉文差异很大。他在东北师范大学学了一年的汉语,还是有不少专业词语听不懂。虽然遇到的困难特别多,但他仍希望能在中国继续深造。
同学们都围拢在裴老师身边,聚精会神地听课。暑假的鸽子窝,游人较多,人声嘈杂,站在外围的霑志民听不清老师说什么,十分着急。我让他也凑到裴老师身边,用手机把裴老师的讲课内容录下来,回实习基地再整理。
裴老师告诉我,野外实习遇到困难,这种情况在留学生和中国学生中都不可避免。野外地质记录簿能够反映学生的学习情况。不少学生在第一天进行地质现象描述时,,不连贯、不准确、不专业——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进入状态,不可避免地存在漏描和错描的问题。裴老师说,要弄懂弄通所有知识点,有一个消化的过程。如果课前认真预习,可以有效降低野外实践的难度。他要求同学们务必养成出野外之前设计线路的习惯。裴老师说,不懂的问题一定要多问多琢磨,千万不能不懂装懂。
北戴河属暖温带、半湿润、季风型大陆性气候。受海洋的调节,又具有海洋型气候特点,是国内开发最早的海滨度假区,夏无酷暑,冬无严寒,一年之中,日最高气温超过30oC的天数,平均不足10天。但是,海边紫外线较强,还是把大家的脸晒红了。同学们头上的一顶顶草帽,成为夏日北戴河最耀眼的风景。他们穿着印有“中国地质大学(北京)”的亮色马甲,特别引人注目。有游客一边走一边说:“这些学生将来会很了不起,中国地质大学是出总理的大学!”
二
去秋子峪那天,正下雨,有点儿像南方的雨,淅淅沥沥。老天爷把山峦淋湿,又给它笼罩一层薄雾。这些雾气和水面飘着的水汽缭绕在一起,恍若仙境, 让我感觉“秋子峪”这个名字,此时更加名副其实。
雨水顺着雨披滴落在青春的脸庞上,影响同学们对点位的观测和记录。王建平老师连忙提醒大家不着急记录,别把野簿打湿了,可以先把观测点拍下来, 回实习基地再整理观测内容。野簿是地质工作人员进行野外地质观察、研究的真实记录,是各类地质编录的纸质载体,也是地质原始档案的重要组成。因此, 既不能让雨水淋湿野簿,更不能丢失了野簿。
山脚下,同学们的不解和迷惑在打方位角和寻找鲕粒灰岩的过程中产生,王老师均耐心解答。他说, 每届大一学生都存在这种现象。况且,不同的老师对不同知识点的解释会有所不同。实地观测与书本上的描述,又可能存在偏差。譬如岩层露头,会随着时间、天气等因素发生改变。他说,地质学是实践性很强的学科,要多学多走多观察。他主张对学生的要求不能太高,不能“吓着”孩子们。润物细无声,教育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。
1995年,王建平老师就读于北地矿物学、岩石学、矿床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。他读大学时,也是在北戴河实习。他说,地壳变动、海平面的升降、人类活动等,是海陆变迁的原因。其实,“沧海桑田”指的就是海陆变迁。2001年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。2015年,王老师不仅在周口店带实习生,还要完成科研项目。王老师说,有些实习内容与他的本专业有交集,有的关联不大。开始时,他也不明白什么是“沉积相”,什么是“海洋生物的分布规律”,于是,他继续向高金汉、罗照华等地质学前辈学习请教,广泛查资料。王老师说,他非常喜欢保持一种不断学习的状态。为了掌握实习区的主要地质内容、地质体特征等等,实习队长赵国春老师每年都组织实习老师来北戴河备课。出队前,他们要把所有路线跑上两遍。不仅如此,为增强大一学生对地质知识的理解、记忆,王老师还将北戴河8条实习线路编成了打油诗。虽然我并非专业地质人员,接连跟着跑了6条路线之后,我也记住了 “逢沟必断(断层)” “小岩体成大矿” “褶皱找到转折端,矿的产量翻一番” “一级阶地种庄稼,二级阶地住人家”。
中国地质大学(北京)是“双一流”大学,这些学生均高考成绩优异。2021年,有不少同学参加了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“庆祝中国共广党成立100周年大会”活动,土地整治专业学生邢佳诚就是其中的一员。邢佳诚是参加我创意写作课的学生,虽然身材瘦弱,却是“小身材,大想法”。他在社交平台上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行动总要自由,心情喜欢轻松,思想或许迷惑,内心却有归处。”北戴河实习的头两天, 瘦弱的邢佳诚累得手臂都抬不起了,野外实习报告仍然书写工整、清晰。在秋子峪,佳诚和同学们一道在雨中把废弃的电线高高举起,让大家顺利通过。他拾得一块方解石,用路边泥洼中的雨水把方解石上的泥土洗净,走到我面前说:“老师,送给您!”我收下了青春的馈赠。
雨还在下,走向河滩的路崎岖、泥泞,稍不留神,就可能滑倒。同学们你牵着我,我拉着你,恍若一只只美丽的花蝴蝶在山谷翩跹。此情此景,太契合 《勘探队之歌》了:“是那山谷的风,吹动了我们的红旗,是那狂暴的雨,洗刷了我们的帐篷。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,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……”
节选自《地球印记》李曼 第一、二节《出野外》